美国人乔纳森·斯拉特是《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一书的作者,他是世界上研究毛腿渔鸮的权威专家之一。他的本职工作是一位野生生物学家,任职于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SC),目前担任该学会温带亚洲项目的区域主任,负责在中国、蒙古、阿富汗,以及在俄罗斯和中亚的项目。
此次上海书展,斯拉特受邀参加了开幕演讲,并在茑屋书店与中国读者见面。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上海书展。他对澎湃新闻说,因为不会说中文,他此前无法直接获得中国读者对猫头鹰一书的反馈,只是从出版商那里了解到这本书很受欢迎。但几个月前他去东北开会,会后有人拿着他的书让他签名。“这让我非常惊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我非常非常惊讶。”
疫情结束后,斯拉特作为WSC温带亚洲项目的区域主任,每年会来中国三到四次,主要是去北京,也会去广州办公室。WSC在吉林珲春也设有野外办事处。“但我能去东北越多越好”,斯拉特说,“因为那里给我的感觉更像家。那里的山脉和俄罗斯的一样,气候是一样的,鸟类也是一样的。特别是在珲春这样的地方,有很多俄罗斯游客,所以一些人会说俄语,有俄语标识,我在那里感觉很舒服。”
斯拉特正在写他的第二本书,关于东北虎,书名暂定Tigers Between Empires。他预计英文版会在2025年11月出版。“我希望能在未来的上海书展上回来谈谈这本关于老虎的书”。
8月14日晚,乔纳森·斯拉特在茑屋书店与读者见面。(光启书局供图)
澎湃新闻:你是如何成长为一名自然主义者的,你从小就热爱大自然吗?
斯拉特:我想是的。我从未想过这将成为我的职业。我一直认为这只是一种爱好。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我在俄罗斯生活时,那时我才20岁出头,当时我意识到,我有独特的资格来解决俄罗斯那个地区的一些自然保护问题。因为我会说俄语,我了解当地文化,知道如何应对当地文化。同时,我对鸟类也很感兴趣,而且我发现有一些新出现的鸟类保护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起初在和平队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观鸟者。然后我在那里待了三年。在那段时间里,我就想,我可以把我的职业生活和个人兴趣融合在一起。
澎湃新闻:当你开始为《科学美国人》撰写关于东西伯利亚的专栏时,这就是你写书的开始,对吗?
斯拉特:是的。我开始写一些更有创意的文章,而不仅仅是科学文章。因为在非政府组织工作,我们所做的工作会受到资金的影响。而获得资金的方法就是卖故事,对吧?在捐赠者和你所做的工作之间建立个人联系。因此,我开始尝试建立这种情感联系,甚至在资助提案中也是如此。这让我看到,学习的过程后来发展成了更广泛的、更面向大众的写作。
实际上,我开始写《科学美国人》的博客,是因为这(东西伯利亚)是世界上非常有趣的一部分,但却无人知晓,在美国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如果你不知道它的存在,你就不会关心它。所以,我只是想让美国读者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如此特别。
澎湃新闻:当你在俄罗斯冰原上做有关毛腿渔鸮的科研时,与当地社区有很多联系或互动吗?
斯拉特:当然有。因为有些村庄很小,只有几百人。如果没有当地人的支持,几乎不可能完成任何工作。因为我们会走进一些村庄,询问路况如何?有没有道路被冲毁?有什么需要我们担心的吗?人们会帮助我们获得食物,例如,哪里是钓鱼的好地方。如果我们的卡车滑出路面,也会有人帮我们把卡车弄出来。
澎湃新闻:我知道你最近在做东北虎项目。当你去东北寻求当地人的帮助时,情况是怎样的?
斯拉特:我们在珲春设有办事处,我们在那里开展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这些社区重大行动,因为东北虎正在重返中国。随着老虎数量的增加,它们与人类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更多冲突。因此,我们试图与社区合作,让人们感到自己是受重视的。没有人会选择老虎而不顾人,我们只是帮助他们适应突然有老虎出现的世界里的生活。
澎湃新闻:受保护动物与当地居民之间的冲突有时很激烈。从你的角度来看,如何来应对这些困难?
斯拉特: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个具有国际经验的非政府组织的好处之一,因为世界各地过去都发生过类似的冲突。东南亚、非洲、南美洲都是如此。因此,我认为利用这些专业知识来学习如何将其他地方的政策适用于中国的国情是很有帮助的。例如,中国东北地区目前的问题之一是野猪进村袭击农民的田地,而野猪一向如此。这是野猪的本性。当然,野猪也是老虎的重要猎物。因此,看看其他国家是如何处理野生动物袭击农作物的,找到减少农民损失的方法对大家都有好处。因为农民现在可能会对野猪感到愤怒。他们想杀死野猪。这样一来,老虎的数量就会受到影响。
澎湃新闻:俄乌冲突会影响到野生动物吗?
斯拉特:具体到渔鸮,我觉得不会,所以我更关注东北虎。在全球范围内,西方国家现在有一种趋势,就是不资助任何与俄罗斯有关的事情。在野生动物保护方面,我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举例来说,俄罗斯上一次社会动荡的主要时期是苏联解体,结果很多人进入森林,很多人偷猎,老虎几乎灭绝。当时几乎没有道路通往老虎栖息地的深处,而现在有很多道路通往老虎栖息地的深处。因此,我担心的是,如果出现类似的不稳定局势,保护团体撤走资金,老虎将得不到保护,它们可能会灭绝。
渔鸮更善于隐藏,而且没有人猎杀渔鸮,所以我不太担心。
澎湃新闻:你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你的老虎新书的情况吗?
斯拉特:这本书主要讲述了从苏联解体到现在的30年间的故事,主要是关于俄罗斯的东北虎保护。但我谈的是整个东北虎种群,不仅仅是俄罗斯,还有中国。我还展示了中俄边境两侧的老虎数量是如何根据政府的政策时涨时落的。在书的最后,我展示了东北虎是如何真正回归的,当然是在中国。这真的令人印象深刻。比如保护区的建立。它们是在过去的15年里建立起来的。所有这些地区现在都受到了保护。人们对恢复大型猫科动物的生存环境很感兴趣,我认为这是非常积极的。
这本东北虎的书,在某种意义上,它的主题与渔鸮的书是相似的,也是关于人的——美国人和俄罗斯人聚在一起研究老虎。也是在荒野中,书中也有很多冒险。但我觉得不同的是,老虎的书更......规模更大,对吧?猫头鹰那本书实际上是关于20000平方公里的区域,而老虎书是关于东北亚的。
澎湃新闻:WSC与中国当地的老虎保护组织有合作吗?
斯拉特:我们与珲春县的各个林业局都有合作。还有各种政府机构,他们负责监督土地的管理。
澎湃新闻:现在大国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分散,从你作为组织管理者的经验来看,政治或经济关系会对全球野生动物保护合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斯拉特:是的,我确实担心这一点,特别是对于那些栖息地跨越多个国家边界的物种。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不过,就东北虎而言,我要说的是,最近6个月内,俄罗斯和中国政府之间的合作变得更加密切。说实话,这对生活在俄罗斯和中国的老虎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这两个政府是我们需要对话的对象。俄罗斯有一个谢韦尔佐夫研究所(the Severtsov Institute),我们过去在老虎研究方面与他们合作过。他们刚刚与北京的猫科动物研究中心签署了一项合作协议,他们将建立一个跨国实验室,不仅研究俄罗斯和中国的老虎,还研究老虎种群。中俄还宣布将创建一个“大猫之乡”保护区,这实际上是将现有的保护区结合起来。虽然没有新增保护土地,但这意味着中国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和俄罗斯的豹之乡国家公园这两个保护区将共享有关种群的信息。这一点非常重要。我很高兴看到这个消息。
澎湃新闻:气候变化会如何影响东北虎呢?
斯拉特:实际上,关于东北虎和气候变化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信息。东北虎正在向北迁移。原因是森林变得暖和了,所以鹿群向北迁移,老虎就跟随鹿群北上。
我认为这是保护工作中的一个重要教训。我在某处读到过,虽然不记得是谁说的,但我很喜欢这句话,就是自然保护者需要“保护舞台,而不是演员”。我们需要做的是确保当物种在适应气候变化时,有适合它们迁移的地貌存在。
我认为保护工作通常倾向于关注某个特定地点的物种,但世界在变化,确保物种能够根据需要迁移可能更重要。
澎湃新闻:这真的很有趣。这个观点展示了一种实用主义。
斯拉特:是的。但对渔鸮来说,情况并不乐观。气候变化导致了“营养失配”(trophic mismatch)现象。渔鸮的繁殖时间固定,但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青蛙的出现时间却受气温影响而变化。
渔鸮通常在3月初开始繁殖,6周后雏鸟孵化。这个时间安排原本与俄罗斯早春青蛙大量出现的时间相匹配,为饥饿的雏鸟提供充足食物。
然而,青蛙对温度变化敏感。天气变冷会推迟它们的出现,变暖则会提前。如果青蛙出现的时间与渔鸮雏鸟孵化时间相差几周,就会导致雏鸟缺乏食物。这种失配可能造成大量巢穴溃败,严重影响渔鸮的繁殖,成为一个真正的威胁。
澎湃新闻:未来你还打算研究什么?
斯拉特:我对野生动物如何应对线性基础设施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比如说,道路、铁路、电力线,因为这些都可能成为动物移动的潜在障碍,特别是考虑到气候变化,当动物需要离开原栖息地去寻找更宜居的地方时。
澎湃新闻: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关于Ben Goldfarb的《Crossings: How Road Ecology Is Shaping the Future of Our Planet》的书评。
斯拉特:是的,没错。这是一个专业兴趣。现在我不仅负责我们在中国和俄罗斯的项目,还包括蒙古、中亚和阿富汗的项目。我刚从蒙古回来,在那里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重要项目就是关于铁路如何阻碍蒙古野驴(khulan)的移动。这些野驴的活动范围大约有8万平方公里,因为它们需要从一个水源地移动到另一个水源地。如果在那里修建铁路,它们就无法到达这些地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保护问题。因为随着气候变化变得更加严重,这些动物将更难找到生存所需的资源。而且随着不断有新的道路和铁路建设,这会进一步阻碍它们的移动。所以我们正在努力寻找解决办法。
澎湃新闻:你提到你所负责的项目大多在发展中国家,一般来说建设更多基础设施的渴望会非常强烈。要说服或向当地政府提出政策建议来改变道路路线,一定非常困难。
斯拉特:是的。我们不需要改变道路路线,我们只需要让道路变得可渗透。我们正在俄罗斯研究同样的问题,那里有一条穿过两片老虎栖息地的高速公路。这条路上有桥梁,理论上老虎可以从桥下穿过,因为它们在世界其他地方就是这么做的。这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高速公路沿线有很多灯光,附近没有植被。所以如果我们能确定老虎具体想要穿过的地方,我们只需要种更多的树、减少一些灯光。这些措施并不昂贵,但可能非常有效。
澎湃新闻:我认为愿意听取外部专家意见的意愿很重要。现在蒙古国政府对此感兴趣吗?
斯拉特:蒙古国的环境和气候变化部对此感兴趣。几天前我见过部长,他们至少对了解有哪些替代方案感兴趣。
澎湃新闻:通常当地人更关心经济和人的需求,而不太考虑动物。
斯拉特:是的,没错。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这种方法不可能在每个地方都奏效。有些地方有人对此感兴趣,那些就是我们试图发展关系的合作伙伴。
澎湃新闻:你是否注意到东北城市有萎缩的趋势。这对野生动物来说是好事吗?
斯拉特:当然是。我的意思是,这就是事物的本质。人越少,野生动物就会越好。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了重新造林,政府或林业部门的人在种植新树,某种程度上是在恢复栖息地。我认为那里对老虎、人类和渔鸮都有未来。
几个月前我在那里时遇到一个人,他读了这本讲渔鸮的书,他听说有报告在珲春附近发现了渔鸮,他刚获得一笔资助去寻找渔鸮。我觉得这很令人兴奋。
澎湃新闻:大约10年前,中国开始计划建立国家公园。现在全国第一批挂牌的有5个国家公园,将来会更多。你去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吗?
斯拉特:我去过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我还去过长白山自然保护区,那里有很多基础设施来支持大量游客,有可以徒步的步道,有美丽的观景台,有游客中心,有地方可以吃东西。而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这些都没有。
澎湃新闻:你认为那种有更多基础设施的公园对野生动物保护有利吗?
斯拉特:我认为是的。因为他们做的是集中使用。通过提供一些给游客探访的机会,可以向人们展示这个美丽的地方,让人们产生自豪感,但游客能到达的地方只占整个保护区的一小部分。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国家公园模式,并且我认为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最近美国的国家公园也面临一些挑战,游客太多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开始减少人数,必须预约时间进入,这样,在同一时间就不会有太多人。所以,这可能是个问题,但我认为如果规划得好,就可以找到平衡点。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清楚。我们可以在人类对美景的固有好奇心和体验美景的愿望,以及为野生动物保留大部分地方之间,找到平衡。
我来举一个例子。俄罗斯锡霍特山脉自然保护区曾完全禁止人员进入,包括附近村民,这导致了村民对保护区的冷漠或敌意。
约15年前,新任主管实施了开放政策:建造了三条需导游陪同的步道,并开放了一小片海滩供村民使用。虽然开放区域仅占保护区4000平方公里中的约10平方公里,但这一变化显著改善了村民对保护区的态度。
这种有限度的开放使村民感到保护区成为了他们身份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完全隔离的存在。这种认同感有助于减少偷猎等行为,增强了当地人对保护区的自豪感和保护意识,从而更有利于整体保护工作。
澎湃新闻:对于那些像你一样想从事自然写作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斯拉特:我最大的建议可能是走出去,进入大自然。比如说,三天前我在戈壁沙漠的蒙古包里睡了三晚。我在黎明前早早醒来,坐在外面试图完成我的老虎书。但我不得不停下来,而去描述我所看到的景象,因为它太美了。太阳正从这些山上升起,悬崖顶上有岩羊,所以有这些岩羊的剪影。这就是令人鼓舞的东西。特别是写关于自然的文字,要到外面去感受它,并传达那些情感。
我的职业是一个科学家。我开始写作不是因为我认为它会受欢迎或者我认为它会成为一种职业。所以我认为,即使它不是一种职业,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应该去做,哪怕只是作为业余爱好。它会让你感到快乐。
澎湃新闻:对于刚开始接触自然文学的爱好者,你有什么书籍推荐?
斯拉特:有一本由Aldo Leopold写的书叫《沙乡年鉴》(Sand County Almanac)。这是一本老书,作者对野生动物很感兴趣。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这本书讲述了他看到自然价值超越人类功利主义用途的过程。这是北美保护主义者非常重要的一本书。
关于俄罗斯或由俄罗斯人写的书,老实说我读过的很少。大约10年前出版了一本关于老虎的书,叫《老虎:一个复仇与生存的真实故事》(The Tiger: A True Story of Vengeance and Survival),作者是John Vaillant。这是一个关于猎人和老虎的真实故事。这只老虎变成了食人老虎,这本书试图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我认为它非常细致地审视了在经济崩溃、人们需要养家糊口的社会背景下,什么是偷猎者。它探讨了这个灰色地带。因为有些偷猎者只是需要养家糊口,而有些偷猎者射杀动物是因为他们想赚钱买好公寓。作者不会说俄语,但他去那里做研究,我认为他做得很好。
澎湃新闻:今年是第20届上海书展。你希望上海的读者从你的书中得到什么?
斯拉特:我对这次的问答环节非常感兴趣,因为我从未与渔鸮的中国读者互动过。
我希望读者从书里得到的,也是我希望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得到的是,俄罗斯远东地区渔鸮生存的生态系统与东北的是相同的,它是独特的,值得保护的,我只是希望人们了解它。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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