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浜越涧
猎纸赛(paper hunting)又名“跑纸”“洒纸赛马”,是英国猎狐活动在海外的变形。英国人来华后,渴盼能模仿母国上层阶级的猎狐活动,也就是放出一大群猎犬,猎人再徒步或骑马循线追踪,最后找到狐狸甚至将之杀死的一种狩猎活动。可惜中国人口稠密,没有适合的地方猎狐。英国人遂发明一种替代方案,就是由一人拟扮成猎物,以洒纸方式留下“兽迹”,然后大队人马再蜂拥而上,在田陌、溪涧甚至坟堆里循线前进。所洒纸片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意思,譬如紫色碎纸代表需涉水而过,绿色碎纸代表可列队过桥等。洒纸人则会在终点等待,看谁先循线到达终点(并找到猎物)为胜。
这种活动在秋收后的11月至来年的3月初举行,一般在租界附近8—16公里处进行。由于范围大,每次路线不尽相同,如果没有碎纸指引,很难找到终点,加上纸片常被风吹散,线索中断,大队人马走走停停、四处寻觅,在形态上非常接近猎狐时味道被吹散、狗群来往嗅寻的情形,只是少了最后狐狸被追得精疲力竭、被猎狗四分五裂的画面。
这样的活动其实比赛马更接近英国的狩猎文化,而且不含赌博成分,因此被沪上的外国人社群视为一种“世上公认最善、最纯净的运动”,并于1863年在沪上便成立了“上海猎纸会”(Shanghai Paper Hunt Club),定期于冬日周六午后举行。
既然赛马场一时不容许女性上场,那么猎纸赛便成了西方女性突破这道限制的缺口。
最早闯入这个禁区的是赛马世家的女性。她们从小耳濡目染,见父兄冬日午后跳浜越涧,也想上场较量一番。不过猎纸赛虽非真正的猎狐,但每次出猎经常风沙满脸、衣物濡湿,还有摔落马背的危险,被认为不是淑女该做的事。再者,西方女性为保外观上的优雅,也为符合社会规范,骑马多采侧坐,双腿再覆以厚重长裙。这种姿势仅靠左脚踏镫,马匹奔驰时,很难维持身体的稳定,更别提腾空跳跃。幸好,英国此时的一项发明带来了希望。
1932年冬季上海猎纸赛的场景。说明:大批人马在休耕的田野中循“纸”前进,有些人似乎有把握地朝一个方向勇往直前,有些人则下马察看路线,一旁两个乡下小孩坐在独轮车上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资料来源:Peter Hack Historical Research。
19世纪下半叶,女性侧鞍中第二犄角的发明,使得侧骑的女性两腿都可以固定和着力。如此一来,不但可以稳坐马鞍,还可以着裙装跳栏而无碍,可以说既参与了激烈的马术活动,又保持了女性的优雅。英国上层女性受益于此一技术,参与猎狐活动的人越来越多,从原先仅有少数特立独行的贵族情妇,到后来逐渐扩及体面的上层阶级女性。到了20世纪初,就连中产阶级女性也跟着加入。到了这个阶段,除优雅的侧坐骑马外,跨坐骑马也逐渐被允许和接受了。英国的情况等于为沪上女性铺平了骑马狩猎的道路,猎纸赛也就成为她们在赛马领域最优先证明自己体力、能力与骑术的机会了。
19世纪侧骑的淑女。说明:20世纪后,女性跨骑逐渐为社会所接受,但2022年9月过世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代表国家阅兵时仍坚持侧骑。
长裙掀开后第二犄角的样子。说明:靠着与马鞍相连的犄角设计,固定侧座者的右腿,加上左脚踏镫,骑者较易着力。
猎纸并非全年的活动,仅限冬季举行,俱乐部并无会所,也不像跑马总会对会员有严谨的审查要求,基本上只要爱好驰骋者均可加入。沪上男性在女性亲属的不断要求下,既然一时无法让她们参与赛马,便干脆在猎纸赛中安排单场淑女赛以为搪塞。每次开赛,猎纸会长都亲自安排路径,男性董事更一路策马相随,以免妻女或姊妹在途中发生意外。在这样的安排下,到了民国时期,沪上已培养出十多位擅长跳浜越涧的女性。她们既不怕风沙漫天,亦无畏溪水寒冷,练骑时被坐骑摔落受伤更是被视为常事。然而到了1924年,这些女性因为屡次要求男女混合赛不成,乃决心成立一个专供女性参加的“上海淑女猎纸会”(Shanghai Ladies’Paper Hunt Club) ,首任会长希克林夫人(Mrs. Noel Wallace Hickling)正是这样一位全心爱好运动的女性。
希克林夫人出身赛马世家,她的背景很能代表沪上第一批闯入赛马禁区的女性。她是怡和洋行大班约翰斯东的妹妹,约翰斯东是怡和洋行历任大班中骑术最好的。她的夫婿也是各项运动的佼佼者。令人惊讶的是,她与兄长、夫婿相比毫不逊色,无论是高尔夫球、草地网球,或业余话剧,均乐此不疲,但骑马是她的最爱。她擅长侧坐跳栏,是沪上著名的淑女骑师,虽有几次坠马受伤,但仍不改其衷。在她推动下,淑女猎纸会于1924年成立,由她担任首届会长,前后长达6年。
希克林夫人跳栏英姿。说明:若仔细观看,可看出她是在侧坐的情况下奔驰跳跃,而且身形挺直,非常不易,所以上海赛马界对她极为推崇,认为她是真正的淑女骑师。资料来源:徐家汇藏书楼藏。
希克林夫人不单活跃于运动界,还是上海社交界的知名人物。她与夫婿盛夏在威海卫避暑、钓鲈鱼,冬日并辔奔驰上海近郊,可谓神仙眷侣。但其风光的生活1936年戛然而止。该年年底,时任众业公所(Shanghai Stock Exchange)主席的希克林先生突感不适,病情随即急转直下,次年元月便病逝上海。丧礼结束后不到两个月,希克林夫人黯然返英。淑女猎纸会改由本节第二位女主角可子小姐(Miss Grace Mary Coutts)接手。
殖民社会的女性一旦丧夫,没有子女,迟则一年,短则数月就必须返回母国。若有子女,子女年幼,再嫁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可子小姐的外婆伊丽莎白与母亲佛罗伦萨都是这样的例子。
伊丽莎白闺名格兰姆斯小姐(Miss Elizabeth Grimes),1877年2月从英国千里迢迢来到上海,嫁给大英自来火房(Shanghai Gas Company)的罗杰森(J. M. Rogerson),二人同为曼彻斯特人,婚后连续诞下两女。罗杰森平日工作顺利,从职员升至副工程师,积极参与租界的社团活动。然而平顺的生活维持不到8年,1885年底罗杰森突然去世,得年46岁。4年后,罗杰森夫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嫁给了美国人恩迪科特(R. R.Endicott)。
恩迪科特34岁,比新夫人还年轻两岁,不过在男多女少的殖民社会,这对双方都是最好的婚配方式,婚后两人生下一女。恩迪科特先是任职于老沙逊洋行,后转任股票经纪人,是上海众业公所的创始会员之一,1917年去世,享年62岁。恩迪科特夫人1922年撒手人寰,享年70岁。她的三个女儿长大后,分别嫁给殖民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女佛罗伦萨先嫁股票经纪人欧文(P. W. Irvine),后嫁外汇经纪商可子(George Deacon Coutts) ;次女嫁给天祥洋行经理麦道南(Roderick George Macdonald);幺女嫁给美国领事卫家立(Charles Louis Loos Williams) 。借着联姻,恩迪科特夫人成功地在上海建立起一个繁盛的家族,从殖民社会的中下层攀升至上层。她总共在沪45年,广受喜爱,朋友众多。1922年过世时,《北华捷报》称她为“一位非常年长且广受尊敬的上海居民”。
可子小姐的母亲便是恩迪科特夫人的长女佛罗伦萨,闺名罗杰森小姐(Miss Florence Evelyn Rogerson),1878年出生,21岁嫁给美国人欧文为妻,婚后育有一女。欧文在上海开设宝源洋行,专营股票经纪与佣金代理业务,本来甚为成功,但1907年开始卷入债务纠纷,1908年匆匆离沪,从此不见人影。佛罗伦萨只好带着女儿改嫁可子,并将女儿姓氏一并更改。婚后第二年,佛罗伦萨便诞下一子,年纪已37岁的可子的欣喜可见一斑。第二段婚姻虽然美满,但比起第一段来更为短促,仅有8年光景,到了1917年底,佛罗伦萨以可子夫人的身份逝于上海,年仅40岁。可子小姐为可子的继女,自幼活泼好动,闺名虽是秀气的葛丽丝·玛丽(Grace Mary),却有个男孩子的绰号比利,而整个沪上的外国人社群也以“比利·可子小姐”(Miss Billie Coutts)称之。可子家族来自苏格兰,是沪上有名的赛马世家,可子的父亲库茨 (George Watson Coutts),是1870年代沪上重要的马主。可子子承父业,马房名为“费尔南多先生”(Mr. Fernando),其黑上衣配苏格兰格子肩带的服装造型,是赛马场上著名的标记。
可子小姐随母改嫁时年仅9岁,在这样浓郁的赛马环境下长大,18岁便成为淑女猎纸赛的健将,此外草地网球、高尔夫球、马球等只要女性容许参与的运动,基本上都有她的身影。
为了精进骑术,她经常与麦边家族的薇拉·麦边小姐(MissVera McBain)等一班“狂热”分子远赴江湾跑马场练习大跳栏,被认为是女性当中少数能与男性在骑术上相提并论者。
男性同侪对她能力的肯定,可由两件事看出。第一,淑女猎纸会成立初期,每逢办赛,多由男性猎纸会成员协助安排路径,但是1926 年春季第三场比赛委由可子小姐一人决定,这是该会首次由女性骑师全权决定路线,由此可见男性会员对她的信心。第二,1922—1923年,沪上著名马主都易(Raymond Elias Toeg)之子小都易(Edmund Toeg)与丹麦美术家美特生合作,一同素描沪上著名的马主与骑师,在一片以男性为主的素描漫画中,却有三位难得的女性面孔,其中一位正是可子小姐,另两位是前述的希克林夫人与下节将会提到的惠廉麦边夫人(Mrs. W. R. McBain)。画册中,大部分人物是静态的、放松的,唯有可子小姐是动态的,出自小都易之手。小都易选择可子小姐跳浜时的神情来描绘,并以略带玩笑的笔触,将她在马上的坚定与专注刻画得惟妙惟肖。
小都易笔下的可子小姐。资料来源:徐家汇藏书楼藏。
如果说猎纸赛是海外英国人对母国猎狐活动的一种模仿,那么到了20世纪初,上海殖民社会的女性已借由此项活动,成功踏入了赛马这项男性专属的领域。虽然人数有限、虽然战战兢兢,但她们步伐坚定,而且下一个目标就是加入赛马会,成为真正的马主。
女性马主
对于女性的意图闯入,上海赛马界一开始采取搪塞拖延的策略,但到了1920年也不得不做出让步。这与母国的现实发展不无关系。进入20世纪,英国开始出现独立的女性马主,她们主要是皇室贵族的上层女性。于是较为开明的万国体育会以此为由,在华人会员的提议下,率先于1920年1月通过邀请女性成为会员。作为赛马界龙头的上海跑马总会也不得不于3月通过类似条例,让女性可以通过夫婿或父兄申请成为附属会员。虽然只是有限度的开放,但租界女性从此有机会可以从一旁鼓掌的观众,一跃成为被鼓掌欢呼的对象。
万国体育会率先撤除藩篱,最初受邀的自然是男性会员的眷属。她们受夫婿影响,对养马、赛马并不陌生,如今有机会成为会员,甚至建立自己的马房,在场上与男性一较长短,当真是令人雀跃无比。女性马主于焉诞生。首位华人女性马主是万国体育会创办人叶子衡的夫人。
叶夫人本姓张,关于其婚前情形,相关资料有限,仅知她是叶子衡继室,在她之前叶子衡已有两位夫人。叶子衡的原配是鄞县秦氏,秦氏后来不幸病故,他续娶镇海城区的施氏为妻。据说施氏生得容貌姣好,是叶家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位,但一次夫妻间戏言,施氏“言语不慎,辱及婆母”,引起丈夫厌恶,二人从此反目。叶子衡后纳张氏为侧室,不久生子谋倬,因为是叶子衡的独生子,母以子贵,遂被扶正为妻,叶子衡行四,小报又称她为“叶四太太”。从另一资料得知,叶夫人长于苏州,可能出身贫困读书人家庭,未嫁前即以美貌著称,故得以嫁入叶家。她在叶家地位稳固后,不忘照顾亲人,将寡姐及其二子二女接来同住。
叶夫人成为马主时可能30岁出头,马厩即称作“叶夫人马房”。她的马匹命名颇有个人色彩,多以“钻石”(Diamond) 结尾,前面再冠以颜色,当时音译为“大梦”,如白罗大梦(Blue Diamond) 、格林大梦(Green Diamond)、挪白而大梦(Noble Diamond) 、白浪大梦(Brown Diamond)等。1926年中国赛马会成立,以高额奖金创办金尊赛,叶夫人旋即于次年以“惠特大梦色根”(White Diamond Ⅱ)拔得第二届金尊赛的头筹,骑师是西洋老将海马惟去(Victor Milton Haimovitch)。再下年第三届金尊赛,叶夫人继以名驹“印地昆”(Indian Corn) 上场,骑师为华人老将李大星,不幸败北,仅得第三,饮恨未能夺得金尊奖杯。
如果叶夫人代表的是第一批女性华人马主,那么第一位西洋女性马主便是海因姆夫人(Mrs. Ellis Hayim)。海因姆夫人闺名弗洛拉·伊莱亚斯(Flora Elias),又名咪咪(Mimi),是上海犹太家族伊莱亚斯家的长女。沪上巴格达犹太家族多借联姻建立起复杂绵密的人脉网,咪咪的婚姻便是如此。她于1918年嫁给沪上另一犹太家族海因姆家的儿子埃利斯(Ellis Hayim)。埃利斯生于巴格达,先后在孟买与伦敦受教育,1911年至上海定居,他的母亲是沙逊家的小姐,而沙逊家也是沪上数一数二的犹太家族。
埃利斯娶了咪咪之后,海因姆家更与伊莱亚斯家达成联姻。拜家族人脉与自身能力之赐,埃利斯1924年时已是利安洋行的合伙人,不仅经营证券、股票、汇票等业务,还资助许多推动上海发展的重要计划,被称作“远东最显赫的股票经纪公司与财政代理人”。咪咪娘家的兄弟均热衷赛马,丈夫亦热爱骑术,咪咪本人虽不好骑,但1920年2月上海跑马总会甫通过接受女性为会员,她便立刻加入,并于当年春赛第二日以黑马“康米定金”(Comedy King)赢得专为新马举办的上海德比大赛。当身材高大的咪咪虎虎生风地拉马走过大看台,马上骑师乃至两旁鼓掌的马主都意识到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1920年2月海因姆夫人赢得德比大赛。说明:图为海因姆夫人赢得大赛后众人夹道鼓掌的景象。资料来源:Oxford University Press (China) Ltd 1994。
另外,惠廉·麦边夫人是另一位积极参与的女性。她出身沪上著名的麦边家族,该家族的起伏见证了租界社会早期女性奋斗的历程。
惠廉·麦边夫人的公公老麦边(George McBain)1870年代来华,靠着经营长江轮船航运起家,1890年代因投资苏门答腊北部的烟草种植,进而参与当地火油的开采。老麦边在1890年代就已是上海重要的商人,曾多次当选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在外国人社群深受敬重。1904年,老麦边因支气管炎的并发症意外过世,年仅57岁。老麦边为家族事业打下根基,守成并发扬光大的却是夫人西西尔(Mrs. Cecile Marie McBain)。
如同当时大多数来华的外国人,老麦边早年用心事业,直到年近40才步入婚姻,而新娘西西尔年仅17岁。关于其夫人的来历,说法不一,有的说是船家女儿,有的说是流落宁波街头的孤儿。不论如何,应是欧亚混血无疑,其后人也说她是奥地利人与华人的混血。年轻的西西尔嫁给老麦边一年后,长女出生,接着几乎隔一年生一个小孩,直到1904年老麦边去世,已有五子四女。儿女虽成群,但不是十余岁少年,就是尚属稚龄的幼童,无法担负起老麦边在公司的职务。麦边夫人为了维护家族事业,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1906年,她决定下嫁与其夫友善且熟悉公司业务的弗里曼(R. S. Freeman),后者同意冠上麦边姓氏,将名字更改为马克拜(R. S. Freeman McBain,或称R. S. F. McBain),成为麦边洋行的主人。在这样的安排下,麦边夫人成功地保全了家族的利益,并与具有骑士精神的马克拜联手,持续扩张事业版图。
从1906年起,二人联手主掌家族事业近20年,其间除长江轮运及苏门答腊煤油业蒸蒸日上外,并进一步跨足其他行业。1904年,麦边夫人率先在公共租界西面的静安寺路、戈登路、爱文义路之间建起一座面积达60亩的麦边花园。1913年,她又在外滩一号建了楼高七层的麦边大楼。麦边夫人醉心于沪上地产投资时,马克拜则涉足华北煤矿业。1918年,马克拜以麦边洋行主人的身份发起开办上海兴利垦殖公司(Shanghai Exploration & Development Co., Ltd.) ,投资经营华北门头沟的煤矿。同年,他又与祥茂洋行主人伯基尔(Albert William Burkill)及汇通洋行董事惠而司(Arthur Joseph Welch)等人共同发起开办上海银公司(Shanghai Loan & Investment Co., Ltd.),经营放款融资业务。麦边夫人1924 年过世时,已与马克拜共同为其五子四女建立起一个横跨航运、矿产、金融及房地产开发的商业王国。
老麦边与马克拜身为沪上重要洋行的行东,二人均拥有马房,麦边家的女眷耳濡目染,亦不让须眉。次女薇拉和三女黛西皆善骑,尤其活跃于猎纸赛中。薇拉1918年便跻身淑女猎纸赛健将,为了精进骑术,经常与前述的可子小姐远赴江湾练习大跳浜,同为沪上第一批热衷马术的女性。妹妹黛西年纪较轻,1926年才开始参加猎纸赛,但擅长侧骑,跳浜越涧毫不退缩。薇拉与黛西的小弟小麦边(Edward Basil McBain)亦是沪上著名骑师,20岁开始便为自家及他人马房出赛。
第三位积极参与的女性马主惠·廉麦边夫人是老麦边次子惠廉(William R.B. McBain)的妻子。惠廉麦边夫人原本在伦敦担任演员,欧战末期与当时在欧洲参战的惠廉相识、结婚。战争结束后,她随夫返回上海,恰逢万国体育会及上海跑马总会相继对女性开放,于是成为沪上第一批独立的女性马主,马房名为“惠廉·麦边夫人”(Mrs. William McBain) 。1920年,她的马便一鸣惊人,在江湾德比大赛中夺魁。1923年,她与前述赛马世家的可子小姐结为闺密,进而共组“我们俩”(We Two) 马房。该马房纵横上海、江湾、引翔等跑马场,成绩傲人,以赛马界最高荣誉的大香宾赛为例,截至1933年,共囊括一个上海跑马厅冠军、一个引翔跑马厅季军、两个上海跑马厅殿军,是沪上最受瞩目的马房之一。
丹麦美术家美特生笔下的惠廉·麦边夫人(1923)说明:当时她刚从伦敦来沪不久,穿着入时,娇美动人,背景中马匹的阳刚奔驰,恰与其女性柔美形成对比。资料来源:徐家汇藏书楼藏。
惠廉·麦边夫人不但是马主,也是一位出色的女主人及沪上时尚穿搭的引领者。早在1923年丹麦美术家美特生为其素描时,便将其描绘成一位穿着时尚的少妇,略带娇羞,是赛马场一片阳刚气中少数的柔美。沪上著名马主老沙逊(David EliasSassoon)终身未娶,1930年代无论是春、秋大赛开赛前举办餐会,或胜出需要女伴一同拉马走过大看台时,都邀惠廉麦边夫人同行。惠廉·麦边夫人在这些场合也每每装扮入时、周旋合宜,以至《北华捷报》妇女专栏“茶余漫谈”(Over the Tea Cup)称赞她与时已改称“小立达尔夫人”的可子小姐,同为女性结合赛马知识与服装品位的最佳例证。
小立达尔夫人
赛马界的大门既开,猎纸赛健将可子小姐自然顺理成章、毫不犹豫地加入。她的马房先以“可子小姐”为名,到了1923年又与柔美的惠廉·麦边夫人共组“我们俩”马房,纵横上海、江湾、引翔等马场。1927年,可子小姐下嫁平和洋行的小立达尔(John Hellyer Liddell),马房更名为“小立达尔夫人”。
进入1930年代,小立达尔夫人在赛马界的地位变得越发重要。一来,她的夫家与娘家都是沪上重要赛马世家,她本人又继希克林夫人出任淑女猎纸会会长;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与其他赛马界的女性不同,她不仅是马主,还亲自参与训练。据说,她每天早上至少骑练5 匹马,尽管年轻,却被视为赛马界的老手。1933年11月7日,上海秋赛第三天举行香宾大赛,会员看台上有三位重量级人物并肩而立,一面观赛一面品评赛况,一位是跑马总会总董伯基尔,一位是董事兼执事雷莫相(William Rowland Lemarchand),还有一位身穿皮裘的年轻女性,别无他人,正是小立达尔夫人——《北华捷报》称他们为“赛马界三位最著名的人物”。
赛马对小立达尔夫人来说意义非凡,它既是爱好,又是生活的意义与价值,其重要性似乎更胜婚姻。1937年2月,与她极为亲近的弟弟小可子(George Rogerson Coutts)逝于上海,她顿失依靠。两年后,由于她长期忽略家庭,终于导致她与小立达尔的婚姻破裂。1939年4月男方以遗弃为由,向英国在华最高法院诉请离婚,该年12月获准。但这一连串的打击对她来说似乎都不重要,她将全部的精神投注在赛马与猎纸上。事实上,1937—1940年,正是她个人赛马生涯的高峰。1937年12月,在上海跑马总会的圣诞节大赛上,“小立达尔夫人”马房同时囊括第五场的冠军与亚军,创下赛会纪录;1939年5月上海春赛,她的马房再以“雨水”(Rain)击败强敌,勇夺香宾大赛;同年11月,她与惠廉·麦边夫人共有的“我们俩”马房又以良驹“嘉年华”(Carnival)赢得上海跑马厅的“爱尔文跳栏赛”,最后二人双双拉马走过大看台。
良驹“嘉年华”胜出后惠廉·麦边夫人(右)与小立达尔夫人(左)拉马走过大看台
小立达尔夫人在赛马场上春风得意,在猎纸赛的成绩也令人称羡。她先于1939年12月的男女混合赛中,凭爱驹“慢慢来”(Going Slow)击败众男性好手夺下冠军;次年2月,又在猎纸会的年度大赛上,以同匹骏马赢得赛事最高荣誉挑战杯,再次证明她在赛马场上的实力。这些比赛均由上海猎纸会会长亲自安排主持,而时任猎纸会会长之人无他,正是甫与她离婚的小立达尔先生。在历经离婚官司的痛苦煎熬后,二人却若无其事地并辔共骑;令人惊讶的是,赛马界对此事也保持低调,对她不爱婚姻爱骏马的行为不以为忤,充分展现殖民社会上层对其内部成员惊人的包容力。
小立达尔夫人对赛马的热情超乎一切。在沪时期,小立达尔夫人已是赛马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二战结束后,她更转往香港,成为传奇。据说她每天早上8点准时到快活谷练马,风雨无阻,从马夫到马主对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55岁时还曾在晨练的时候从狂奔的马上摔下,断了三根肋骨。
战后由于蒙古马获取不易,香港赛马会已全面改用澳洲马。所以此时,小立达尔夫人训练的马匹已从小马转成大马,但对她而言似乎不成问题。
小立达尔夫人在快活谷晨练(1967)说明:当时她已67岁,却仍乐此不疲。在接受采访时,她说:“虽然我这匹老马已经不复当年,但我还是有几招可以教教那些年轻人。” 资料来源:State Library Victoria。
小立达尔夫人在港时期,其马房的马匹数量虽然不多,一般仅一两匹,但她浸淫赛马世界逾半个世纪,善于识马、练马,所以屡屡胜出。《南华早报》称她为快活谷的同义词,认为赛马场上若没有她,便不完整。小立达尔夫人对赛马的热情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74年12月7日,她逝于香港,享年73 岁。过世当天,还以胜出马主的身份牵马走过大看台。她过世后,香港赛马会为她举行盛大丧礼,赛马会董事为她护柩,马夫、马主、骑师都出席。赛马会总董致辞时,称小立达尔夫人为快活谷的“老大姐”(Grand Old Lady),不屈不挠的她有如一匹真正的“英国纯种马”(thorough bred)。
(本文选摘自《狂骉年代:西洋赛马在中国》,张宁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10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