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年生于谢泰伊涅,波兰诗人。1951年他离开波兰,旅居法国,1960年移居美国。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世纪90年代,他返回波兰定居。2004年逝于克拉科夫,安息于波兰的国家圣殿瓦维尔大教堂。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1964年被流放,1972年被驱逐出境,在诗人奥登和其他支持者的帮助下定居美国。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逝于美国,葬于威尼斯。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一书着眼于这两位20世纪最著名的流亡诗人,以布罗茨基流亡美国收到米沃什写的第一封信为开端,深入探索他们的人生与创作,一直写到他们最终的死亡。本文摘自该书,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米沃什和布罗茨基之间的友谊包含着什么?他们难道不是被年龄、国籍、语言、情感和命运分割,因而差异悬殊吗?米沃什为他的《约伯记》译本所写的导言中,这样形容自己:“有一种负担特别难以承受,那就是过于敏锐的意识。任何接受过波兰文学教育的人都无法摆脱诗人作为先知或吟游者的形象。我确实试着摆脱,因为感到羞愧。然而,我却很早就注意到了,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我已被这样标记了,如果有人怀疑我妄自尊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他,这样的标记并不令人愉快,而且常常被认为是一种严重的残疾。在我脑海中,有些瞬间,意识的闪光是如此明亮,以至可以称之为异常的洞察力,它们似乎来自外部,而非内部。所以不是天赋才能,而是某种敏锐的感官性知觉,不是语言的敏感,而是一种较量,跟某种攫住我们并像绝症般毁掉我们的生活的力量的较量。”“米沃什认为他是一个吟游诗人,而他的作品的价值和分量难以用几句话加以概括。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但是他也具有精湛的技艺,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勤奋,高产,广泛的好奇心,坚定的标准,不断的超越,驾驭多种体裁的能力,伴随着幽默感的不可撼动的尊严。重复是其作品的一个特点,就像音乐主题,回旋往复,既熟悉义新鲜,却永远是新颖的。是的,我们有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译者按:“我们有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是米沃什评价波兰女诗人安娜·斯维尔的话,作者在此借以评说米沃什。)
“他是立陶宛人,来自战前,来自德国占领时期,曾在巴黎逗留,移居国外;他是美国人,诺贝尔奖得主,然后生活在克拉科夫。”耶日·皮尔奇(Jerzy Pilch)写道。而在此之前很久,也就是1975年,斯拉沃米尔·姆罗热克认为,波兰人里只有米沃什才是一位真正的作家。“在米沃什身上,我所崇敬的,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不是某个偶然事件,某个引起不安的轰动,某个文化管理部门的错误,而是一种宏伟的确定的东西,波兰、立陶宛、欧洲和世界的传统的硕果,他的心灵具有与生俱来的崇高,带有杰出基因的痕迹,没有精神和心理的障碍,这些东西我认为我是有的,它们使我不能工作,不能学习,不能看,不能记忆,不能真正地进行创造。”米沃什的作品在波兰文化中所树立的标准,是非常非常高的。
米沃什是探索存在的诗人,一个说“是”的诗人,“赞美、更新、治愈”——“充满感激因为太阳为你升起,也将为别人升起”(CNP,第697页)。布罗茨基则完全不同,否定和争辩是他的基本构成。他才华横溢,勤奋好学,对自己的技艺感到骄傲,顽强独立而富有成效,他自认为是一个反吟游诗人(antibard)。下面是他的自述,来自1988年他发表的一次演讲:
[作者]属于这样一类人(呵,我不能再用“一代人”这个词了,这个词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群众和整体),对他们来说,文学总是拥有上百个名称的东西;这类人的社交礼仪会使鲁滨逊·克鲁索甚至人猿泰山龇牙咧嘴;这类人在大型聚会上落入尴尬境地,在晚会上不跳舞,倾向于为通奸寻找形而上的借口,在讨论政治问题时过分讲究细节;这类人远比其诋毁者更讨厌自己;这类人始终坚持酒精和烟草胜过海洛因或大麻——用W. H.奥登的话来说,就是:“你在街垒中找不到他们,他们从来不向自己或他们的情人开枪。“如果这类人偶然被发现躺在流淌着自己鲜血的牢房里,或站在讲台上演讲,那并不是因为他们反抗(或者更准确地说,反对)了某种具体的不公,而是反对了整个世界的秩序。(OGR,第99—100页)
如何对布罗茨基进行分类?最好的尝试,我认为,可在苏珊·桑塔格在诗人死后说的那番话中找到。1996年10月29日,在哥伦比亚大学米勒剧院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上,她说,就像奥登一样,他可能不是美国人,但他绝对是一个纽约人。而我发现,“什么是纽约人”最好的定义,出现在一篇关于威廉·卡佩尔(William Kapell)的文章中,威廉·卡佩尔是一位钢琴家,三十一岁时死于一次飞机事故:“他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的典型:聪明、性急、不圆滑世故、求胜心切、风趣、过于自信、脸皮薄。他可能非常慷慨,但也可能粗鲁。他是一个有些紧张、偏执的人,而且一丝不苟。”甚至这篇文章的标题《无法被打败的人》(“The Undefeated”),也非常适合用于布罗茨基。他被认为是一个“对话诗人",然而对话毋宁说是一种较量。在与时间和平庸的不断搏斗中,他始终抱持一种逆向思维的观点,向前狂奔,逃向未来,结果是他留下的大量作品,即便懂得他工作所用的两种语言,也难以全部拥抱它们。他身后的事业将比米沃什的事业留下更多障碍,米沃什的创作之路对于波兰读者至少是非常清晰的。他们两个都是天才诗人,而且都把他们的追随者带入了世界诗歌的某些未知领域。在那里,他们将与他们所取悦的影子共享盛宴。
他们的友谊超越了一般同行之间的团结和兄弟之间的友爱。他们因为相似的生活处境而团结在一起——流亡中的诗人,生着双重的、雅努斯似的面孔,眺望过去和未来、祖国和他乡。他们也因为意识到自己天赋的伟大,以及与此天赋相关联的责任而团结在一起。也因为,他们面对诗歌的挑战的相似态度:生命是一种债务,须经工作和友谊偿还。而友谊包括对每个人的细心接纳,包括对那些无名者和孤单者的帮助,如此,他们才不会在沉默和失语中度过一生。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诗人的友谊》,[美]伊雷娜·格鲁津斯卡·格罗斯著,李以亮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2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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