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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最近播出的两档脱口秀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密集地展现了中式脱口秀的现状。贫穷青年、职场“废物”的自我画像是众多段子都具有的要素。
观众称赞何广智对于贫困生活有着细致的体会。他的段子在这些年中有所发展,当年讲的是租到地铁尽头的房子——没有共享单车、可能有野生动物出没,不过还好有法律——如今变成了在上海置业,但他买不起两万块的懒人沙发。何广智善于在寻常事件中不断抖翻笑料,呈现出困顿、苦楚、尴尬交织的情绪。在名牌家具商场逛街“硬装”的倔强,也会令熟悉脱口秀的观众们想起华裔脱口秀演员欧阳吉米从“在乎性价比的亚洲人”的角度吐槽美式有机食品的虚伪。他恨那些有机牧场养殖的鸡,它们可以自由地奔跑在牧场中,而他只能蜗居在一室户里。
穷鬼视角更好笑。究竟穷到什么地步、有什么具体表现,是与多人合租还是吃临期食品,都需要演员调用想象力和修辞,最好能够一语双关、妙语连珠。比较理想的例子是像广智那样从软装(装修)到硬装(装腔作势)的对照,而不是生硬的谐音和逗趣。欧阳吉米的一室户笑话跟几年前邱瑞的北京郊区租房经历一样好笑,而且两者都已超越了现实。在欧阳吉米的故事里,一室户是不怕闹鬼的,因为租客一无所有,搬走就可以了;邱瑞的一室户是钻石户型,共有十二面墙壁,因此是“家徒十二壁”。
在穷鬼笑话之外,观众也会从行业凋敝、股票亏损、房子烂尾的“倒霉蛋”那里找到些许安慰。这些笑话中颇有一些新奇的词语和比喻,帮助人们咀嚼本来难以下咽的事实。像是N+1裁员补偿是“人生的第一桶金”(呼兰);高层房屋烂尾,顾客买到的相当于“制空权”(伟大爷),以及一个男人如果对被腰斩的股票不言放弃,就意味着对被截肢的妻子也不离不弃,相信她会自己“长回来”(小海)。
令观众觉得好笑的,大概不是危险的赤贫状态,还是相对不合理的物价和难以持续的体面生活。就像毛冬吐槽上海的物价不合理,是从一位刚刚进城的“土老帽”的角度发牢骚,怨言也是针对讲究的时尚生活、手撕面包和手冲咖啡的,而不是针对草根生活本身。生活方式的段子还包括对互联网流行的大众心理学的冒犯,比如上网十分钟,就确诊了配得感缺失、没有钝感力、高敏感人等等症状(于祥宇)。这大概和美式脱口秀演员Sheng Wang的开市客(Costco)和欧阳吉米的全食超市(Whole Foods Market)笑话更为接近:购买开市客裤子的人是那些真的“豁出去的人”,没有一个亚洲人会去全食买东西,他们不会为氛围感买单。听懂这些笑话是需要前文本的,比如说你对这些品牌和服务很熟悉,或不假思索地这样时尚生活过。
演员中比较特殊的可能是外卖员南瓜。从事基层工作的演员有很多,但多数讲述的是白领工作里的“bullshit job”。比如在硅谷大厂当程序员的昭阳和上海前HR门腔,分别讲述了他们是如何一方面觉得职场套路毫无必要,又一方面将冠冕堂皇的话语运用自如的,“不要问我为公司做了什么,而要问公司发没发现我没做什么。”(昭阳)这非常符合“bullshit job”概念中对外声张和自我欺骗的内涵。
巧合的是,两位演员在台上都提到了裁员、失业的经过。向老板开炮也成为了一种职场笑话的风气,炮火日趋猛烈:老板是吸血鬼、老板会画饼,老板像狗一样乱叫。这可能属于米兰·昆德拉赞成的幽默的意义之一,对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世界发笑,可以让人们从太多毋庸置疑的意义中解脱。
与白领的办公室段子不同,南瓜讲的是当外卖员的生活。过去送外卖时,敲门遇到同龄人大学生正在欢声笑语地恋爱、享受生活,他会倍感失落,而如今外卖队伍里也多了不少大学生,这弥补了他心头的不平,他觉得自己“相当于少走四年弯路”。这个笑话的犀利程度或许被低估了:它紧密地结合了南瓜外卖员的身份,又没有滑向愤怒和控诉——正如韩裔作家凯茜·派克·洪所说的那样,幽默是通向地下世界的密码。如果说脱口秀不仅是插科打诨,而是冒犯的艺术,这也是南瓜对于“享受好生活的人本来就更优秀”的叙事的冒犯。就像许多讲美式脱口秀的亚裔和非裔演员,既然身处透明的地狱之中,那就通过冒犯主流叙事来予以反击。
跟倒霉蛋段子相似,今年的许多段子都转向了三本、大专、工厂拧螺丝、小区当保安。考上三本的演员自称是“六边形废物”。工厂的笑话也更加内部:因为拧螺丝流水线没有时间思考,所以转行去当保安,保安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简单地陪伴;当了电工对于说脱口秀有好处,只有维修过电路才知道什么叫“红线”不能碰(向超)。大专笑话也很有讽刺的效果:上了大专,不好找工作,“这要工作有学历,要学历有工作的”。大专相对技校是学院派,但找到的工作又都是当日能上岗(赵越)。这些表达都体现了讽刺的核心——熟练地表里不一、内外相歧。
熟练展现出表里不一的还有echo,对生活在大山、“安全意识缺乏”的父母表达谢意的时候,她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对于那些名校毕业或是研究生高学历的演员,讲讲自己毕业后的生活窘迫是颇为讨巧的做法。譬如哈尔滨工程大学毕业的演员吴鼎讲自己在北京租到一个阳光房隔间,狠狠撂出一句“天之骄子,活活烫死”。
在众多演员中,最与众不同的是法医王耀繁。他的段子属于经典人体笑话,像是小孩爱玩大肠模型,像是朋友总是吸烟但不用担心肺病,因为他会因为肥胖先死于心脏病。这些笑话都调动了人体、器官和死亡的要素。人体笑话其实很常见,屎尿屁、乳汁、大肠、心脏甚至死人和骨灰都可以成为笑料,郭德纲和方清平等人都有类似的段子。屎尿屁能瞬间令庄严肃穆的氛围倒塌,这指向了笑的恶魔性。文化批评家伊格尔顿将死亡和好笑联系在一起,因为死亡能够摧毁一切价值,好笑也能够扭曲意义、搅乱等级以及混同身份,因此笑从未远离过死亡与坟墓。王耀繁的优势在于,他是一个人体专家,故事与他的身份非常贴合。
脱口秀与相声有什么不同吗?德云社演员阎鹤祥的表演证实了喜剧形式的更迭,他吐槽自己的师傅非常“封建”,让他年纪轻轻“寡妇失业”,还说当单口卷出师承、行规、大褂时,那也算完了。事实上,师承、行规都还只是最浅表的区别,更深层的分歧出自现实感和价值观,比方说“寡妇失业”的设定在相声里头能作为一般的、默认的背景,在脱口秀里就变成了嘲讽的对象、可以再翻上一层的段子。
不过,当讲究师承、贯口的相声与穷鬼、潮流生活、职场生活、不肖之女同时出现在一个节目上,确实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因为在前一类的喜剧中,后一类的许多演员还不被允许“上桌”。阎鹤祥的表现也说明了段子的现实性是重要的,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现挂最令观众兴奋。不过,就像贾科梅蒂的一段艺评所说的,现实主义不等于贫困主义,得有足够的力量和想象,才能向真实的复杂和未知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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